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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故事] 千萬不要做盜版者!

1、王河南

王河南不是河南人,是湖北人。
至於他為什麽叫王河南,這個壹般人不知道。我也不知道。
王河南原來是在湖北農村,窮得“叮當”響,連飯都吃不上了。後來,壹改革壹開放,他“噌”壹下就鉆了出來……
他這種人最可怕,因為他什麽都不怕。
他連飯都吃不上了,已經到了最低限,他還怕什麽呢?最糟糕的結局就是被槍斃,反正不出來也是等死。好壹點的情況是被警察抓住,進了監獄,那就有窩頭和鹹菜吃啦。

瞧,他把進監獄當成了一個夢想!好心的周周德東勸告妳,遇到這種人,千萬繞行。
不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啦。
現在,王河南非常怕死,比別人都怕死,因為他嘗到了生活的甜頭。也就是說,他有錢了。
有了錢之後王河南就不是王河南了。
他有房子,在寸土寸金的地界。
他有車,在裏面可以開會、看電視的那種。
除了老婆之外,又買了四個女人,高矮胖瘦各壹名。
他進了上流社會,有了各界朋友。

人生在世,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,三年路南三年路北。
那麽他是怎麽暴富的呢?
他開了壹家書店,叫“博學書店”。他連小學都沒有讀完,卻開了壹家書店,還“博學”。於是,他就發財了。
電視臺采訪他,從山村孩子到富翁之類的題目,妳在電視上聽到的肯定是假話。
最早,這個王河南到了城裏,給一個書商打工,幹的是體力活,主要工作是到火車站發貨,裝卸工。
那個書商是做盜版書的,鈔票“嘩啦啦啦啦”地滾進那書商的口袋。王河南很細心,他暗地裏把那個書商的壹套把戲都學會了。

就這樣,他也成了一個做盜版書的人。
而他那書店賣的大部分書都是盜版書。
王河南不懂書,他鬥大的字不認識壹筐。(不過,他還算刻苦,後來,他自學了壹些字。)但是,他有壹根發達的神經,只要哪本書在市場上暢銷起來,他立即動手把它克隆出來。就這樣簡單,跟“1”壹樣。

就像壹條餓極了的狗趴在暗處嗅骨頭的氣味壹樣,王河南躲在暗處嗅著錢的氣味。
這天晚上,他到一個小印刷廠去,在回來的路上,買了壹份報,他看到這樣壹篇報道:
最新出版的恐怖小說《盜版者》,剛剛上市就取得了不錯的市場銷售成績,上了暢銷排行榜……
他立即給老婆(他老婆看書店)打電話詢問情況。
老婆說:“這本書剛到貨,第壹天就賣了24本,是賣得最好的。”

王河南立即趕到了書店。幹這種事的人爭分奪秒。
老婆給他拿了壹本《盜版者》,他就坐在書店裏,看起來。2、《盜版者》內容(縮寫比例3:10)

李湖北是個書商,專門做盜版書。
這種人侵害國家利益,侵害作者利益,侵害讀者利益,該死。但是,他做盜版書的速度是值得我們“學習”的。
下第壹場雪的日子,出版社的編輯開始市場調查,終於他確定了一個選題,報上去,出版社開了三個會,通過。
組稿。

送審。壹審二審連三審。(二審是個老頭子,要退休還沒到日子,身體不好,有腦溢血、心臟病、風濕病、肝硬化、胃潰瘍、骨質增生、貧血、疝氣加腳氣,他正在家修養,稿子在他那裏放了兩個半月)……

最後,稿子通過,錄入,出片,印刷,書問世……第二年的第壹場雪又下來了,飄飄灑灑,不慌不忙,很多孩子在打雪仗。
李湖北做盜版書,廢寢忘食,最快前後只要幾天時間。
(王河南見了李湖北這名字感到很親切,而且,這本書竟然寫的是盜版者,他的興趣更大了。)
李湖北長得個頭不高,壹雙眼睛很機敏。

只是他的臉色有點灰白,那是他經常缺少陽光照射的緣故。
他有壹家印刷廠,沒生產許可證,屬於地下印刷廠。而且,這個印刷廠真的在地下——他租的是地下室。壹臺輪轉機,機器終日“轟隆隆”在歌唱。

四個工人,基本都是他的遠房親戚。其中有他的小舅子。平時李湖北不在,就是小舅子負責。小舅子常年戴壹頂鴨舌帽。
有壹天,李湖北到火車站發書,累得壹身臭汗。
回到家,天都黑了。他到衛生間去洗澡,卻發現沒熱水。
他走進臥室,看見老婆躺在黑暗中,就說:“妳怎麽沒給我燒水?”
老婆猛地翻過身,說:“喲,我給忘了……”

李湖北“啪”地把門關上,摸黑脫了衣服,躺下來:“那我就不洗了。”
這天夜裏很寧靜,只有墻上的表走動的聲音:“滴答,滴答,滴答……”
平時,李湖北倒頭就睡,今天,他迷糊了很久,還是沒睡著……
他終於意識到,他失眠了。
這是怎麽回事呢?
似乎有問題。

他努力在想,有什麽問題……
想著想著,他的腦袋“嗡”地響了壹下:十年了,老婆每天夜裏都打呼嚕,那呼嚕聲已經成了他的催眠曲,而今夜她卻無聲無臭,極其安靜,像死了壹樣!
她怎麽了?

李湖北回想剛才老婆說話,忽然又覺得有點不像老婆的聲音!
難道身邊躺的不是老婆?
產生這種猜疑是需要靈感的。
李湖北警覺地打開燈,朝老婆看去。
老婆壹下被燈光刺醒了,她瞇著眼對李湖北說:“妳幹什麽呀?”
李湖北不說話,他反復打量著老婆的臉。

沒錯,那是老婆的臉。小眼睛,厚嘴唇,鼻頭有點圓。額角有一個小小的傷痕,那是從小留的疤。她眼角那細微的魚尾紋都跟過去壹模壹樣。

“妳怎麽不打呼嚕了?”
“我怎麽知道?快睡吧。”
李湖北就把燈關掉了。
剛才,房子裏的燈亮著,外面是黑的。現在,房間裏黑了,外面就亮起來。
這時候已經是午夜了吧,午夜的月亮偏西,掛在黯淡的深遠的詭秘的夜空中,好像在定定地觀望著李湖北家。
李湖北又閉上了眼睛。

是自己的老婆。別人的老婆怎麽會躺在自己的床上來?
他放下心來。
可是,他還是睡不著。
因為,很快他就聽見了老婆打呼嚕了。
他對老婆的呼嚕聲太熟悉了,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甲形狀。她的鼾聲很輕微,那聲音似乎就是為了讓旁邊的人知道她睡得很香甜。而她現在的鼾聲卻很重,很不舒暢,讓人聽了感覺胸口憋悶。
李湖北感到這呼嚕聲不對頭!

為什麽她剛才不打呼嚕,現在卻打起來了?為什麽她的呼嚕聲跟過去壹點不壹樣?
他的心壹點點被掏空。那是恐懼的感覺。
假如,剛才他打開燈,發覺身邊這個女人不是老婆,那他都不會如此害怕。問題是,剛才他明明看見她就是他的老婆!
時間停止了流淌,黑夜定格了,這世界死機了。
不知過了多久,他慢慢地爬起來,繞過老婆的身子,悄悄下了床。
他要到兒子那房間去。

他的腳沒有劃拉著拖鞋,就光著腳朝外走。他家是大理石地面,光著腳走路沒有壹點聲息。
他剛剛走到門口,突然老婆說話了:“妳幹什麽去?”
他壹抖。

他馬上鎮定了壹下自己,拿出大男子的聲調,說:“妳別管我。我去兒子的房間睡。”
老婆就緘默了。李湖北感覺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珠子壹直在黑暗中盯著他。
他出來後,反身把門關嚴,然後,他快步走進了兒子的房間。
兒子今年12歲。他的身體有點弱,在學校各門課程成績都不錯,就是體育不合格,經常生病。
兒子已經睡熟。

李湖北上了兒子的床,輕輕地摸了摸兒子的頭,叫了壹聲:“兒子……”
兒子滴咕了壹句什麽,翻過身去。
他又叫了壹聲:“兒子!”
兒子終於又翻過身來,睜開惺忪睡眼,說:“老爸,妳怎麽到我房間來了?”
“我問妳壹件事……”
“什麽事?”
“妳今天回家,有沒有發現妳媽媽……有什麽不對頭?”
“沒有啊。怎麽了?”
“沒什麽,睡吧。”

兒子閉上了眼睛。李湖北也閉上了眼睛。
過了壹會兒,兒子突然反問他:“妳說她哪裏不對頭?”
這句話讓李湖北產生了猜疑。他覺得這口氣也不像兒子的口氣。

順便說壹句,雖然李湖北壹直在做違法生意,但是,他是一個好父親。他很疼兒子,除了賺錢,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陪兒子了。
另外,他還是個一個孝子。
李湖北的母親早就去世了,父親還活著,是個瘸子,拄雙拐。父親退休前在鐵路工作,扳道岔,他的腿被火車吃了。
李湖北把父親從山區小站接到了這個城市,在郊區給他買了兩間平房,還給他雇了壹保姆。只要有時間,他就去看看父親……

李湖北明顯感覺兒子好像在試探什麽。
難道兒子也有問題了?
李湖北壹下覺得整個這個家都飄蕩著壹股詭怪之氣。
他想了想,低聲說:“兒子,我可以打開燈嗎?”
兒子也想了想,說:“妳想打就打唄。”
李湖北坐起身,伸手把燈打開了。他目光直直地看著兒子。
太刺眼了,兒子把臉轉向另壹邊。

李湖北看清了,是兒子。但是,第壹次的經驗告訴他,還是不能掉以輕心。
他把燈關掉了,小心地躺下。這時候,房間裏黑了,窗戶外也黑了——月亮沒了。壹片漆黑,睜眼跟閉眼壹樣。
但是,李湖北還是睜著眼。
“兒子……”
“嗯?”
“房間裏太黑了……”
兒子沒說話。
“咱倆說壹會兒話吧?”
兒子扭了扭身子,說:“人家睡得香香的,妳幹什麽呀!”
“兒子,妳們班的那個李稼漁名次還在妳之前嗎?”
“李稼漁不就是我嗎?”兒子“撲棱”壹下翻過身來。
“噢……”

“……妳是誰!”兒子似乎有點不信任了。
“我說錯了,我是說妳們班的那個程壹舟。”
兒子靜默了壹會兒,說:“老爸,妳深更半夜說這些幹什麽?困死了!”
這時候,李湖北覺得自己太多疑了。他閉上了眼睛。
可是,他的眼皮剛剛合攏,他的註意力就像遊絲壹樣又飄到了老婆那個房間。
那個房間緊閉著,沒有壹點聲息。
李湖北又睜開了眼。
她怎麽又不打呼嚕了?

他盼著太陽早點出來,他要在太陽下把這個家看個明明白白。
“稼漁~~~~~~”
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。
是老婆。
兒子應了壹聲:“哎。”
“妳來~~~~~~”
兒子迷迷糊糊地爬下床,走向了他媽媽的房間。
李湖北在黑暗中看著兒子,他那矮矮的身影像壹抹更深的夜色。那壹抹黑影終於融化在了夜色中。
“吱呀……”老婆的門開了。
“吱呀……”老婆的門又關了。
那扇門壹開壹關,就把兒子吃掉了。
李湖北的心提起來。

假如,老婆不是老婆,兒子是兒子,那麽,兒子這次壹進去,就很可能再也出不來了。李湖北想,他應該把兒子救出來!
可是,假如兒子不是兒子呢?
那麽,兩個同夥——或者說兩個同類——就聚在了壹起。此時,兩個同類在黑暗中在什麽?
李湖北感覺到真正危險的是自己!
他甚至想逃出這個家。
可是,他要走出去,必須經過老婆和兒子的那個門,他不相信那扇門會輕易放過他!
另外的退路就是窗子了。可這是8樓!
他咬緊牙關,等待天明。

可是,老婆的聲音又顫顫巍巍地傳過來。李湖北斷定這聲音決不是來自那扇門的後面,而是來自一個陰暗、潮濕、不吉利的地方。

“湖北~~~~~~”
“嗯?”他抖了壹下。
“妳來~~~~~~”
他的心“怦怦怦”地狂跳。
他現在面臨著一個重大的抉擇,去,還是不去?
如果去,走進那扇黑糊糊的門,那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嗎?
如果不去,她會不會過來呢?

“我就在這兒睡了。”李湖北裝作若無其事地對那扇門說。
她不理會李湖北說什麽,繼續說:“妳來~~~~~~”
“妳幹什麽呀!”李湖北大聲問。他外強中幹,已經抖成壹團。
“妳來呀~~~~~~”
李湖北越怕越想不出對策來,他索性不說話。
老婆終於不叫了。過了壹會兒,李湖北突然感到頭頂有個人影,他猛地擡頭,看見老婆正在頭頂站著!
她是光腳走過來的!
“妳!”李湖北壹骨碌爬起來。
“湖北,我怕……”

“妳嚇死我啦!兒子不是在那兒嗎?”
“那我也怕……”
她壹邊說壹邊爬上床,鉆進他的被窩。
李湖北身體僵直,恐懼到了極點。他感覺著她冰涼的身子,還有毛烘烘的長發……
他不知道現在兒子是在那個房間裏睡著,還是已經消失。
突然,李湖北問:“妳怕什麽?”
“我怕……”
李湖北等了等:“妳說呀!”
“我……”
李湖北記得,他老婆雖然很瘦小,但是膽子很大,她從來不怕黑,不怕鬼。結婚十年來,夜裏從沒聽她說過“怕”字。
“我怕兒子……”

“兒子怎麽了?”李湖北都快暈了。
“我懷疑他已經不是咱們的兒子了……”
“為什麽?”
老婆緊緊抓住李湖北的手,還是制止不住她的顫抖。她好像真的很恐懼:“我剛才摸他的腳丫,發現……”
“說呀,發現什麽了?”
“他只有四個腳指頭!”
“什麽?”
“開始我以為我摸錯了,又摸壹遍,還是四個……”
“他怎麽會……少一個腳指頭呢?”
“兩只腳總共四個!”

李湖北的魂壹下就飛了——他懷疑兒子另外的腳指頭都被這個女人吃了!
他感到黑暗中這個女人越來越陌生。
他和老婆同床共枕這麽多年,對她的性格,音質,氣味,動作習慣,身體柔軟度……盡管李湖北看不見她的臉,但是他有一個強烈的感覺:這個女人和老婆差別極大。
那麽,眼睛後面的那雙眼睛是誰?
臉後面的那張臉是誰?
大腦後面的那個大腦是誰?

老婆被弄到哪裏去了?
“妳不相信?”女人問。(在我也沒弄清楚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李湖北的老婆前,就只有稱她為“女人”了。)
“信,我什麽都信。”
“那妳怎麽不說話?”
李湖北很想說:“妳能不能讓我看看妳有幾個腳指頭?”可是,他目前還沒有這個膽量,等天亮之後也許敢。
“我……”

“妳今天怎麽也不對頭?”聽語氣,女人似乎有點緊張起來。
她的緊張讓李湖北對她有了點信任。
“咱倆去看看兒子,好嗎?”李湖北突然說。他還是想確定壹下,兒子到底在不在。
“不,我不敢。”
“也許,妳摸錯了……”
“不可能。”

“那我一個人過去了?”
“我不敢一個人在這裏,我還是跟妳壹塊去吧。”
李湖北把夜燈打開了,綠幽幽的。
他在前面走,女人在後面跟。
兩個人都光著腳,走路都沒有壹點聲息。
突然,李湖北轉過頭去——他要看壹看,後面的女人是不是已經改頭換面。
……沒有。
……她還是老婆的臉。
李湖北把頭轉回來,突然又意識到了什麽,僵住了。
他慢慢地再次轉過頭去……
這個女人沒有腳!

李湖北看得清清楚楚,她穿的睡衣就像掛在衣架上壹樣,下面什麽都沒有。
懸空的她直直地盯著李湖北,眼睛灼灼閃光,壹字壹頓地說:“這次看清了?”3、冒牌人
天似乎轉眼就黑了。
這時候,王河南也把書看完了。他合上書,擡頭看見老婆的臉也黑了。
他的心抖了壹下,說:“妳站在這裏幹什麽?”
老婆說:“內容怎麽樣?”

老婆比王河南的文化高壹些。王河南做盜版書,老婆壹直是他的高參。
“不錯。”

第二天,王河南把這本《盜版者》送到了壹家公司,掃描封面封底,錄字。
那個公司是他的老關系,互相知道底細。他們新雇了兩個打字員,速度快極了,20萬字,兩天搞定。
由於要搶時間,稿子出來後,根本沒有校對,王河南直接就出片了,然後送印刷廠。
王河南沒有印刷廠,這壹點他沒有李湖北玩的大,他印書要到郊區去,那裏有一個地下印刷廠,他付錢,機器就轉。機器從來不問他要出版社的委印單。

那家廠子的效率極高,3萬冊書,壹天半,完事。
接下來,王河南把這批盜版書發給各地批發商,還有壹些臨時堆放在了書店裏……盡管很疲憊,但是,他身心愉悅,因為壹踏踏的鈔票已經朝他招手。

傻瓜都知道,鈔票招手,就等於美女在招手,就等於名牌服裝在招手,就等於山珍海味在招手,就等於美好生活在招手……
王河南從火車站回家,天已經很黑了,老婆和女兒都睡了。他女兒叫王衍,15歲,讀高壹。
王河南輕輕打開門,進了門,把門廳的燈打開了。那是一個綠色的燈,很柔和。
進了門,在玄關那裏,掛著壹面鏡子。王河南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。
他看見了誰?
他當然看見了他自己。
王河南,男,43歲,祖籍湖北農村,穿黑色風衣,棕色褲子,眉毛細長,鼻梁高挺,壹雙深深的眼睛似乎有什麽含義……
他的心突然掠過壹抹陰影,似乎覺得,今天家裏的氣氛有些不對頭!

《盜版者》裏面的故事是作者胡編的,那無腳的情節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生活中,那會出什麽事呢?
王河南木木地脫掉皮鞋,換上柔軟的拖鞋,朝樓上走去。
這是一個復式樓,空闊的客廳壹角,是螺旋型的樓梯,曲徑通樓上。
老婆和女兒的臥室都在樓上。

他沒有關掉門廳的燈。綠瑩瑩的燈光照過來,送他上樓。
樓上很暗。
他把壁燈打開,這個壁燈也是綠色,王衍說綠色的燈光保護眼睛。
他輕輕推開臥室的門。
臥室正中央擺的是壹張圓形雙人床。
為了與此呼應,還做了一個圓形的玻璃懸掛頂,純白色,上面灑滿了幹花,把頂燈打開,那幹花就絢麗起來。
而此時,沒有開頂燈,看不見幹花,只能聞到彌漫在臥室裏的香味。王河南感到那香味也含著某種惡毒。
他走近圓形的床,伸手摸老婆。

盡管在這張床上怎麽躺都可以,但是,王河南和老婆總是腦袋朝著窗子那個方向。
現在,王河南應該摸到老婆的頭,可是他沒有摸到老婆的頭,而是摸到了壹雙冰涼的腳丫子。他壹下就想到了《盜版者》講的那個故事:按摩師手裏的那兩只腳丫子不會出現在這張床上吧?
他圍著那張圓形的床轉了壹圈,終於摸到了頭發……
一個人驚叫著坐起來:“誰!”
是老婆。
“是我,河南。”他說。

今晚,老婆睡覺偏偏腳朝著窗戶!她都囔了壹句什麽,又躺下了。
王河南脫了衣服,鉆進了被窩。
平時,他總失眠,可是這壹天,他剛剛躺下就迷糊了,沈進陰虛虛的夢鄉……
恍惚中,王河南看到了壹只蒼白的手,在黑暗中忽近忽遠。
他微微挑開了眼皮。
不是夢。確實有壹只手就在半空中緩緩緩緩緩緩擺動……
王河南瞪大雙眼,擡起頭,死死盯住那只胳膊。太黑了,他無法斷定是不是自己產生了幻覺。
他慢慢地伸出手,想摸摸它是不是存在。可是,它漸漸飄到了老婆那壹邊,他沒有摸著。
他慢慢坐起來,朝那條胳膊的影子摸過去……
這壹次,他終於摸到了它!同時,全身的雞皮疙瘩壹下就豎起來了——這條胳膊涼森森的,就像死人的溫度。
他順著它摸下去,尋找根源。最後,他摸到的竟然是老婆的肩膀、脖子、腦袋……
“妳摸我幹什麽?”老婆冷靜地問。

“桂君……妳怎麽還不睡?”他壓制著喉管的顫抖,問。
“妳怎麽還不睡?”
“我……剛剛醒過來。”
“都睡吧。”
“妳……剛才在幹什麽?”
“我?”老婆突然笑起來:“妳說我在幹什麽?”
王河南不知說什麽了。深更半夜,伸出胳膊,在半空中擺來擺去,誰知道這是在幹什麽!
“我在練氣功。”老婆說。
“妳什麽時候練上氣功了?”
“剛學。”

王河南在心裏緊急地分辨著老婆這些話的真偽,嘴上說:“妳可別走火入魔啊。”
“我看,是《盜版者》的故事把妳看得走火入魔了。”停了停,她又說:“妳可別半夜把我殺了啊。”
王河南小聲說:“我把燈打開好嗎?”
“妳開燈幹什麽?”
“我想……看看妳。”
老婆幹幹地笑了笑,說:“妳懷疑我不是妳老婆?我還懷疑妳不是我丈夫呢!”
不知為什麽,王河南聽了這句話,像被電擊了壹樣哆嗦了壹下。他沒有再說什麽,木木地躺下了。
他再也沒有看到老婆的胳膊。
過了很久,他的眼皮終於合上了……

他隱約開著壹輛車,行駛在壹條郊區的馬路上,他是去印刷廠拉貨,拉《盜版者》。
印刷廠的大院裏異常安靜,沒有一個人。
他停下車,走向廠長辦公室,門鎖著,他返身又去了車間。
車間裏很暗,機器都歇著,壹股油墨味刺鼻。
他瞇眼看了看,終於在車間壹角看見了一個白帽子。那白帽子下是一個女子的腦袋,腦袋下當然是她的身子。她蹲在那裏裝訂另外的書。

王河南問:“我的書印完了嗎?”
那女子說:“那本《盜版者》?”
“對。”
“完了呀。”
“我拉走。”
那個女子站起來,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王河南:“王老板,妳別開玩笑了。”
“怎麽了?”
“妳不是已經拉走了嗎?”
“我?”
“對呀,我跟妳壹起點的數!”

王河南想了想,問:“這是什麽時候的事?”
“剛才呀!妳得健忘癥啦?妳說妳得趕快去車站發貨,就急匆匆走了……”
王河南不再說什麽,轉身出來,開車駛向火車站。
火車站似乎很近,壹眨眼就到了。

他的壹只腳剛剛邁進貨運處的門,就像被釘住了壹樣停在了那裏——他看見了他自己!另一個他正在那裏跟一個工作人員交涉著什麽。
王河南蒙了,這個人的長相和他壹模壹樣!眉毛細長,鼻梁高挺,壹雙深深的眼睛似乎有什麽含義……只是服裝不同。王河南穿的是壹件黑風衣,棕色褲子。而這個人穿的是壹件米黃色夾克,黑條紋褲子——那也是他的衣服,只不過今天他沒有穿而已!

突然,這個“王河南”不跟那個工作人員爭辯了,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,擡起頭,四下張望,好像在找什麽人。貨運處大廳裏人很多,晃來晃去,吵吵嚷嚷。可是,他的視線準確地朝王河南射了過來……
兩個人的目光碰撞在壹起的壹剎那,王河南壹下就醒了!
黑暗中有壹雙亮閃閃的眼睛。
是老婆。

她和王河南面對面躺著,她的臉幾乎貼在了王河南的臉上,正直直地看著他。這時候,月亮已經出來了。
王河南不堪夢裏夢外的恐怖,驚恐地說:“桂君,妳看什麽?”
“妳看什麽?”

“我剛醒啊。”
“好半天了,妳壹直這樣瞪著我,我都快被妳嚇死了!”
王河南使勁搖了搖腦袋,說:“明天妳一個人照看書店吧,我得去醫院檢查壹下,最近我可能太累了,總做噩夢。”
老婆的眼裏射出異樣的光:“妳說什麽?”
“明天妳一個人照看書店吧,我得去醫院檢查壹下——怎麽了?”
老婆低聲問:“明天是什麽日子?”
王河南想了想,試探地問:“是妳的生日?”
“……”
“是王衍的生日?”

“……”
“是咱們結婚紀念日嗎?”
“……”
“我想不起來了。”
老婆壹直不說話,只是呆呆地看王河南。

“妳別這樣看我好不好?妳的眼神太可怕了。”他壹邊說壹邊拉過另壹條被子,和老婆分成了兩個被窩:“得了,明天我和妳壹起去書店,這總行了吧?”然後,他轉過身去,閉上了眼睛,給老婆一個脊梁骨。
而老婆壹直在背後看著他,眼睛炯炯閃光。

天麻麻亮的時候,王河南睜開眼,發現老婆已經不見了,只留下空被窩。
她去哪了呢?
王河南披上睡衣,下了地,穿上拖鞋,走出臥室,敲了敲女兒的門。
沒有人應聲。
他推開門,發現女兒也不見了,同樣只留下了空被窩。
他壹下陷入了怔忡——難道老婆和女兒都是冒牌貨,天壹亮她們就消失了?

他朝墻上看了看,老婆和女兒在照片裏朝他微笑著。她們坐在壹片綠油油的草地上,笑吟吟地看著鏡頭,壹陣風從她們身旁輕輕吹過……
王河南穿好衣服,出了門,來到書店。
老婆也不在書店裏。
他走進了後面的庫房。庫房本來就很狹窄,昨天放進了壹垛垛的《盜版者》,幾乎沒有空間了。
他拿起壹本來,壹邊翻壹邊想:這本書好像帶著某種晦氣,應該趕快都發出去……
眼前突然壹黑,他警覺地擡起頭,發現庫房的門被關上了,而壹垛新書下竄起了高高的火苗!
他扔了書,跑過去推門,外面竟然鎖上了!接著,一個聲音傳進來:“妳永遠別想出來了!”
是老婆!
“桂君,妳要幹什麽?”

“我要燒死妳!”
“我是妳老公啊!”
“呸!他在我身邊呢!”老婆憤怒地說。
王河南傻了。他想先救火,可是,那火迅速擴大開來,根本撲不滅了。庫房裏轉眼壹片火紅。
借著明亮的火光,他看見很多沒有腳的人,紛紛從那壹垛垛書裏爬出來,悲慘地嚎叫著,四處亂竄。他們像書紙壹樣易燃,轉眼就變成了扭曲的紙灰。

很快,他也被點著了,壹雙腳變成了紙灰,壹雙腿變成了紙灰,上身變成了紙灰,胳膊變成了紙灰……最後只剩下腦袋的時候,這個腦袋還在想: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?
這個日子壹定藏著個巨大的秘密。
因為他沒有答出來,所以今天就成了他的忌日……

王河南沒了。
準確地說,是復制的王河南沒了。
王河南還在,還在繼續做著盜版書,僅僅是受了壹點驚嚇,僅僅是損失了一個書店。
這個復制品最終都不知道他是個復制品。
他最終都不知道3月15號是個什麽日子。
他最終都不知道,每年的這個日子,王河南家的書店都關門休假壹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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